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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,这个世界会好吗?

易阑 奴隶社会 2019-07-03

这是奴隶社会的第 1695 篇文章

Photo by Jordan Stewart on Unsplash.

作者:易阑,数学之海十载,文青之心不灭,商海观变,知史明鉴。前麦府合伙人,现外企战略官,周游四海,常居北京。本文来自:田阁随笔( ID:tiangesuibi )。

一诺写在前面:

今天的作者 Alex Peng 也是我们的老朋友啦,他是麦肯锡的前合伙人,毕业于哈佛和普林斯顿,现在是科技企业的高管,精通数理的同时还有一颗不灭的文青之心,今年新出了一本小说《盐》,堪称传奇

关于今天文章的主题,我也写过一篇文章:李一诺:这个世界在变好吗?。站在宏观世界的角度来看,分析维度会很多,不仅没有标准答案,我们每个人在其中也只是非常渺小无力的一员。但如果放眼自己周围的微观世界,会发现,其实我们依然都还有选择,我们可以选择善良,选择勇敢,选择行动……当一群有着相同信念的人们凝聚在一起,力量一点点地集聚、扩大,不知不觉中也许就改变了世界。

正如人类学家玛格丽特·米德说的,永远不要怀疑一小群坚定的人能改变世界。实际上,世界一向是由这些人所改变的。

2019 年的 2 月 23 日,奴隶社会五周年庆,欢迎你来,我在,今天文章作者 Alex 会有一个分享,还有菠萝,Autumn,陈行甲,诺澄,郝景芳,李松蔚,Coach Lily,非非马……一场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聚会,点“阅读原文”,即可报名。


一百年前,1918 年初冬的北京,学者梁济在自家门前遇到了儿子梁漱溟。那年,老梁先生将满六十,几个儿子谋划着为他做寿,他却不让,独自躲到了家外。那年梁公子二十五,两年前只有中学文凭的他,被蔡元培先生聘请到北京大学哲学系任教。


家门前父子相遇,老梁先生问了儿子一个问题:这个世界会好吗?儿子梁漱溟从小就接受了比较完整的西方教育,也就按照当时流行的西方发展观答道: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。


听了这话,老梁先生并未多言,只是答道:能好就好啊!他随即离开家,三天后就投积水潭自尽了。梁济先生的自尽在当日轰动一时,他虽说好似是为旧王朝、旧礼教而殉难,但从梁启超到陈独秀、李大钊、傅斯年对他的这份忠贞都评价极高。


他的儿子梁漱溟日后成了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、社会活动家、国学大师、有所谓“中国最后一位大儒”之称。历经无数次运动冲击的梁先生,在垂暮之年,以《这个世界会好吗?》为名,口述自己的一生,也来纪念父子间那最后一问。


匆匆百年,2018 年这个冬季,无论是在北京、在伦敦、在巴黎、在温哥华、在旧金山,这个百年之问竟然又残忍地回到了我们面前。12 月 6 日清晨到上午,温哥华和旧金山传来了两件惊人视听,惨人心脾的消息,微信群里先是一片哗然,继而哀声连连。到了下午,我也听到一位朋友的坏消息,一时心情激动、连着问自己: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残忍。这个世界还会好吗?


在一个满是成功人士和职场精英的微信群里感叹了几句,不想收到了无数的“拥抱”。私信里,朋友们道出了平日不愿多谈的苦衷:父母渐渐老去后的孤独、身边好友病魔缠身的哀伤、孩子过早离世留下的无尽凄凉。如果精英爆棚的群体尚且如此,那这个世界还会好吗?


有一种观点,要求我们能更客观地评判世界的好坏。比尔·盖茨有一段话:


如果看整体人类的平均生活水平,我们现在生活在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。


一个月前,有幸近距离和比尔·盖茨接触,他那份按捺不住的乐天情绪感染了所有人。现在我们不仅生活在最好的时代,而且花不了太多的代价,就能通过疾病的消除、营养的改善和居住环境的变化使得十几亿人的生活再大幅提升。


听着这些数据,我这个理工人士怎能不心怀乐观和希望呢?可是,再想想,科技的进步未必会让世界更好,二十世纪相比此前科技无比昌明,却也见证了人类最灾难性的一段历史。今天人类所担心的不仅仅是钢铁洪流和核子武器,还有人工智能的兴起替代人类自身存在的价值。此刻我只能说,把希望寄托在客观的视角实在不能给我足够的力量去面对未来。


还有一种观点,要我们从发展的角度看问题。也许现在的世界在变差,但这只是一时的,是偶然的,是短暂的,是违背长期规律的,是会被纠偏的,是最终会在螺旋式上升中回到“人间正道”上的。


▲  图片来自视觉中国。


如果看看过去百年,这或许也有些道理。第一次世界大战等个四年就可以过去,第二次世界大战等个六年,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要等上 14 年。这些等,都是一个正常人生命中能等得起的。


可如果你是靖康年在开封的北宋人呢,你要等 241 年才能再看到汉家王朝回开封;你要是在公元 476 年的罗马,即使再等 1400 年,也不过是看到意大利重新统一,却再不会重归世界之巅;而你如果是在 1453 年 5 月底的君士坦丁堡,新月之下,你将最后一次看到圣索菲亚大教堂上的十字架,此后不论等上多久,你都不会再听到君士坦丁堡的名号。


时间未必会让世界更好,时间的流逝或许更会让人看到沧桑变迁中的无情与残忍,而在时间轮回中看到悲剧重演更会勾起无数的哀叹与惋惜。


如果世界的好是靠不住,那随之而来的则是无数兜售成功学的文字与视频。简单来讲,这个逻辑就是:如果这世界不好了,好歹你得混的比别人强。公号界里就不乏教人如何长见识、扩格局、拼输赢的文章。


可是在 12 月 6 日那天,当你看到身居金字塔尖的成功人士可以瞬间身陷囹圄,当你看到洞悉宇宙奥秘的智者会自断生命,当你看到逆命运打拼的小民会再一再二地被打倒在地,得不到上天一丝的悲悯,你或许也会怀疑自己的成功能否成为世界变好的信仰基石。

 

在这个寒冬,我时常想着自己儿时和青年时代所学和所信奉的规律和价值的失灵。拉着两个 10 后小朋友的手,担心他们将如何面对未来。如果客观和理性、聪慧和成功无以为靠,我们又需要什么才能度过寒冬,需要什么才能明知世界不好了,甚至再也好不了了,却还能是个乐天派?我觉着这正需要客观和理性以外,人性中“不可理喻”的那些情感 — 勇气、执着、善良和爱。


此时,我想起了几个人,几个让我感动的人。


第一位,当还是梁漱溟先生自己。梁先生在 40 年代时任中国民主同盟秘书长,一心推动中国的进步。50 年代之后,因为意见不同,梁先生被最高领导人点名批评,经历了每一次运动的冲击。他总是在该说话的时候沉默,在该沉默的时候发声。1974 年,恰逢“批林批孔”,梁先生先是被逼着发言,却一声不吭,而在几经批判和围攻后,却又说出了激怒当权者的一句话: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!


梁先生是学者、是思想家、可他的说与不说之间却是不合时宜至极。这算不得有见识,却是真正的勇士。正因为有了这份勇气,直到晚年,虽然历尽沧桑,夙愿未果,可梁先生还坚持自己是一个乐天派。


  图片为梁漱溟先生。


第二位,我想起了当代企业家,物美集团的创始人张文中博士。张博士 1994 年创建物美集团,2003 年到香港上市,被财富杂志认作是未来中国版的沃尔玛。


谁知 2006 年 9 月,张博士蒙冤入狱,被判 12 年有期徒刑。蒙如此不白之冤,怨天尤人的会有,倾力自辩的也会有,而张博士有的却是另一种态度。他周围的世界不好了,可他却还执着于让他人更好。在狱中,他帮助年轻的服刑人员参加成人高考,他专心科研,取得了四项专利,获得了省部级科技进步奖。


减刑出狱之后,不少朋友建议他移居国外,但他的执着并没有止步。此时世界对张博士是变好的,他的案子由最高法院改判无罪,并成为国家法制建设进步的标杆。但世界又是无情的,因为岁月毕竟逝去,企业丧失了黄金发展的机会。我有幸见到张博士,正是他沉冤昭雪的 2018 年的 5 月下旬。他依然没有任何怨尤,却是和一群只有他一半年岁的年轻人一起再次打拼创业,拥抱技术和创新


“蒙冤数载终昭雪,愿你归来是少年”,亚布力论坛这段对张博士的评价再贴切不过。我猜想他在狱中和重获自由后的那份执着并非为着什么建功立业、出世入世的目的,而只是为自己的心坚守,但这却是最能给人力量的。


第三位,我想起了被誉为哈佛三杰之一的吴宓先生。他在学识上是一代大师,而且少年得志。1925 年,31 岁的吴宓任清华大学研究院主任,为清华聘请了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寅恪、赵元任这四大导师,一时被传为美谈。


不过吴先生虽是学识一流,在所谓见识上却又是叫人扼腕。他在 40 年代末期选择了四川的两所小私立学院任教,几经周折后,归入不那么有名的西南师范。


此后,在连绵的运动中,他备受摧残。可即便没有这些运动,离开学术巅峰之后的吴先生,用一位有名的传记文学作家的话来说是:“虎落平阳、晚景凄凉。”


功业上的见识未必高远,而吴先生的个人生活更是一塌糊涂。早年间,他纠缠于一对闺蜜陈心一与毛彦文之间,造成一段轰动一时的三角恋。七十年后,吴先生人已作古,却被 101 岁高龄的毛彦文斥为:“好无聊,他是一个书呆子。”


然而我对吴先生却有另一番认识,这来源于一位以前的同事和挚友。她告诉我,在七十年代初,她居住在西南师范的教工宿舍楼里。那时楼上有位独居的老人,双目几近全盲,左腿因骨折而残废,屋子里总是飘着药水和腐败的气味。此地早没有了清华的优雅,或是和陈毛三人之间的浪漫,可即便潦倒至此,这位吴宓公公仍是倾其全力,教这个小姑娘写英文字母,教她单词和语法,教她诗词和书法,省下自己的糖来给她吃。


意气风发时的吴先生未必可爱,老来寂寥时却是满身善良与温情。他失去了指点江山的机会,可却用最后的善良成就了他人。那位吃过吴宓公公糖的小姑娘,带着如他当年一般的憧憬,去美国完成了留学和人生的梦想。


▲  青年时期的吴宓先生。


与三位有大成就的前辈相比,更有一些平凡的人,也在无情的世间时时散发感人的温度。


我记得几年前在美国的一家平价鞋店试鞋,无意中听到一对父子的对话。父亲是一位小老板,刚刚和一个做错了事的员工通过话。十四五岁的儿子不屑地对父亲说:“干嘛不直接把他开了?”父亲的回答很短却也很诚恳:“我们不能那么做。你应该给人改错的机会。”那时那刻,他们没有半点摆拍的图谋,只是父子之间最平淡却也是最坦诚的关于善良的对白和传承。


在普林斯顿上学时,有一年的室友曾激动地给我看一张卡片。卡片写自他心仪的一位女孩子。她不是学校的学生,与他的社会阶层和社交圈子毫无交集。两人因为一面之缘而相识,渐生情谊,相互依托。那比友情更深,却也无法修成长久的爱情。这位室友本是物理学霸,不解风情,有此缘却是变得温柔体贴。分别之时,女孩子写道:“你的善良和好心比你的聪明有吸引力多了。”


我的室友说这是他收到的最高的赞赏,他感念这份善良与爱,让他变成了更好的人。


最后这个故事或许没有甜蜜完美的结局,可却是这寒冬里我最需要的力量。这篇文章从哀伤开篇,更该在爱上结尾。何以直面未来,唯有勇气、执着、善良和爱。世界会变好吗 — 这问题我仍是不敢回答。我想哪怕世界在变坏,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变好一些,也就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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